编辑:乡村文化志愿者
作者:公梓蒙
11:25工艺流程短片
遇林亭窑建盏轶事
初夏时节,武夷山笼罩于一季的雨,潮湿闷热难当。倒是在年全国“乡村网红”培育计划开幕式的直播现场,放了一日的晴,为躲避已有的些许暑意,绕着几个直播分会场,来到一隅阴僻之地,周遭之人也闻风而动,“杨老师要开始画盏了!”
此处不属于直播的主会场,倒也落得清静,会信步至此,是被一脉樟木香气吸引而至,炎夏里尤显神清气爽。只见廊下之人一袭黑衣、长身而立,蘸点着碟中油墨金粉、缀画于一个黑盏之上,光线的明暗切换中,手中之盏、绘盏的笔法,交相辉映、流光溢彩。所画的盏,便就是遇林亭窑建盏;画盏之人乃此项技艺的传承人、杨义东。
宋代饮茶的主要器具,便是建盏。建盏的产生和运用,与宋代点茶法息息相关。北宋的皇家贡茶为“龙凤茶团”,产自建安北苑;与之相邻的建宁府瓯宁县盛产之茶盏,亦为当时皇室御用茶具,因瓯宁县为建安附属县,故此称为“建盏”。宋时崇尚斗茶之风,故除了必须提供优质的茶叶之外,还需有适用于斗茶的茶具。茶与器在福建一地的相伴而生、相互促进及至登封造极,便是由此而来。
《团花凤尾纹黑釉描金盏》(左)《寿山福海纹黑釉描金盏》(中)《茶叶纹黑釉描金盏》(右)
建窑系所产出的茶盏以黑盏为主,而又以各种斑纹称著。像是曜变、鹧鸪斑、油滴,兔毫等等,这些斑纹是在柴烧龙窑的还原气氛中以窑内度以上的高温焙烧而自然形成。而此类结晶釉在窑炉高温中易变化、烧成效果很难把握;加之氧化铁含量高的坯体本身也难以承受高温变化、极易出现碎裂变形,因而想烧制出一件器型完美、釉面斑纹无瑕疵的建盏,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
墨韵
而遇林亭窑建盏便是这建窑系黑盏的伴生、或者说补充的产物。遇林亭窑建盏区别于其它建窑系的特点,就是它描金绘银。遇林亭窑的描金盏,最早时被日本人所注目,被称为“金彩天目”。而在遇林亭窑址发掘以后,描金黑盏一直被认为是建密烧造,直到发掘整理比对,才证实是出自遇林亭窑的杰作。
作品展示
而任何艺术特点的产生,都有着实际根源,尤其是像此类民窑日用器。事实上,是因为武夷山这边的胎土土质比建瓯那边的含铁量低,盏在烧制过程中较难形成油滴兔毫等釉色形态,所以才以金彩在烧成的黑盏釉面进行绘画或书写,而后再回炉进行℃的二次复烧,由此可呈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金彩图案与光泽。此种手法,一方面是一种再加工、艺术提升,另一方面也可视作一种补瑕。
高温颜色釉粉彩瓶
“不过以传统工艺来说,遇林亭窑建盏的金绘属于釉上彩,实用拿来泡茶,还是不太建议的。”杨老师解释到。在遇林亭窑建盏工艺的复原中,烧制并非技术难点,需要不断实验的是绘制。现有的”金水”绘制于黑盏上呈透明状,要经烧制后才会显色。因而在绘画之时,其实根本看不见画了些啥的,这就对绘制的匠人有着很高的技艺要求,门槛较高,也导致了遇林亭窑建盏黑釉描金的成品较少、传世作品不多。杨义东大胆地采用了纯金粉进行绘制,不仅解决了作画时的可视化问题,更重要的是纯金相较于融合得有其它金属成份的金属,稳定性要好得多,高温烧成后不易析出。而引得人们到此观看的那一股子香樟树(精油)的清新之气,正是用于调试金粉的溶剂,“这也是源自武夷山的特产之物呢!”一地风物特产,可真是原汤化原食了……
遇林亭窑建盏的金彩图案多为花卉、凤鸟、吉语、武夷山水图。较为传统、典型的图案,“团花纹”、“梅花纹”,在武夷山博物馆中可得一见。而收藏于日本根津美术馆的“金彩文字武夷山图天目”则是个中翘楚,该盏内侧彩绘楼阁、岩石、树木等武夷山风景,口沿处书写朱熹所著的《武夷九曲棹歌》,“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清;欲识个中奇绝处,棹歌闲听两三声。”堪称集工艺之大成者。
青花作品(左)与水墨蝌蚪纹装饰盘(右)
而这厢杨义东的绘制,业已接近尾声,端之一看,既非“九曲棹歌”、“龙凤团花”、更不是”寿山福海四字纹”,而是寥寥几笔、舒朗有致的几片树叶,炎夏中观之,只觉耳目一新、清朗。询问杨老师该图案有何说法?杨老师笑答,“不过就是几片茶叶”,是其信笔所致、自创的图案,“就叫‘茶里乾坤’”吧。想来二次烧成后,湛碧的茶汤,浮现几枚流光溢彩的树叶,倒是真的相得益彰、别致、有趣。“技艺要传承,但审美却是流变的。”这便是杨义东在继承与革新之间的看法与尝试。
遇林亭窑建盏传承人其事
见微知著、内有乾坤,见杨义东绘盏是闲手拈来之事,何处留白、哪里着笔,怎么样的布局在其胸中早有沟壑所成。但他却坦言,“这并不难”,杨义东本是学美术绘画出身,后来又进行了陶瓷技艺的硕士研究生深造,其所言非虚。他亦笑说,遇林亭窑建盏传承人是他所须做的工作,而绘画才是他的兴趣爱好,对艺术理念造诣的不断尝试才是其终究目标与追求。
杨义东新搞了一个工作室在文化馆的附近,一边是拉坯绘金上釉的陶瓷工作室,内里有一架电窑,桌面地上堆满了各种碗盏盘碟;另一间是他的画室,有几幅未完之作陈于案上,他用手拂拭、不无惋惜地说“太忙了,顾不上。”他将工作室设于单位附近,就是想着每天早晚上下班时,还能来此干干活。但无奈事务性工作委实太多,相约当日其实是个周末,闲聊间隙、也见他不停地在接电话,安排组织工作。
修胚与烧窑
遥想当年,杨义东立志于学习美术,“我可是上过高五人呐!”如今谈及这桩人生经历,杨义东不仅是在自嘲、更是有些自豪。杨义东出身于农村,谈不上什么家学与环境熏陶,对艺术几乎是一种发乎于本能的渴慕。说起来,杨义东的艺术道路,起步很晚,是到了年,他上至高二,才进入到学校的书法绘画的兴趣小组,将将算是接受了一点专业训练。而后及至高考、杨义东更是立志要走专业道路,而后便开始了三年高考的漫漫征途,“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就跑去福建师大专门学习了专业课,结果专业过了、文化课的分不够;第三年又沉下心来好好攻读文化科目,这才都考过。”这段经历,在杨义东当了老师后,经常被拿出来说给他的学生们听,为之加油鼓劲。
中学教师时期的杨义东
年、杨义东从福建师范大学美术专业毕业后,被分配至星村中学、担任美术教师。在此十年间、杨义东在学校也开设了特色的艺术科目、兴趣爱好小组,就像是对当年自身初心的一种回响。
执教多年后,杨义东深感在艺术之路上还需精进,便毅然前往景德镇陶瓷学院深造,年、获硕士学位。毕业后,杨义东师从中国陶瓷艺术大师、景德镇陶瓷大学博士生导师宁钢教授和中国第一个陶瓷学博士熊廖教授,从事黑釉描金盏研究以及陶瓷文化艺术的传播工作多年,重点对黑釉茶盏的历史、配釉、制作、烧制等技艺深入研究和恢复,总结了造型、胎体、釉色,以及烧造的原料、温度、气氛的特点,再现了遇林亭窑建盏这一断代失传的古老技艺。
与导师熊廖教授
有别于其他的瓷艺大师自小有着家学、跟随父辈或师傅口传心授,用几十年的时间熬成“大师”之名的艰辛历程。杨义东走的是一种科班研习理论知识、后从师实践、迅速提升专业技艺的道路。
在武夷山等多地为学生教授建盏技艺
在此多年后,杨义东有着许多身份与名头加身,也拿过许多奖项。他不仅是“武夷山遇林亭黑釉茶盏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被评为“工艺美术大师”;当年研究生毕业后想去的武夷学院任教,阴差阳错并未去了,如今也是其间的客座教师了;他是福建省第一批驻村蹲点干部,并作为杰出代表受到表彰并被授予“南平市五一劳动奖章”,而后又担任市文联秘书长、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现在是武夷山市文化馆馆长。
南平市工艺美术技艺大赛担任评委
武夷山明伦堂给全市领导干部讲座
兜兜转转这一路走来,杨义东却说“其实仕途早到头了”,只有艺术上的追求是无尽的。他觉得他始终是武夷山星村里的那个少年,可以为着一些兴趣爱好一往无前。就算是三次高考,也能获得家人们的支持,得益于本地人那种安贫乐道、小富即安的平和心境。从他的工作室出来后,相请能够带领去遇林亭窑址逛一逛?他说好的、去那就是回家……
在武夷山茶博园向国际友人传授武夷山遇林亭窑制作工艺
在遇林亭窑址向国内陶瓷学者讲解武夷山遇林亭陶瓷文化
遇林亭窑址见闻
到武夷山,能够去拜会一下遇林亭窑址,是一件幸事;更有幸的是在遇林亭窑建盏传承人的带领解说下。
遇林亭窑址,是目前全国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宋代古窑址之一,位于武夷山西北部,属于星村镇。星村是武夷茶重要的产区与集散地,有着九曲溪流域的一个码头。在遇林亭窑址的前方,便就是一条自古留存下来的官道,至今也有着一个名为“官庄”的地方,原来进城(武夷山市)的陆路仅此一条。“水道陆路货运通达,又紧邻产茶区,这大概就是遇林亭窑设在此处、且诞生了遇林亭窑建盏的原因吧。”杨义东指点着窑址周遭的方位,予以解说到。
遇林亭窑址-吴心正
而遇林亭窑产生的传说,也确是如此的既富于偶然、也有着客观因素的因地制宜而来。相传,此处原本就有着一个风雨亭,一日、在此汇集了三位客商,一位是建阳水吉做陶瓷的、一位是来自北方的陶瓷商人、还有一个就是本地的农场主。三位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人物,在此因缘际会,一看此地富于烧窑所需的大量林木、又有水源、还盛产胎土、更加之交通便利,便一拍即合,何不在此设立一个窑厂?又因着三位商人竟又都姓林,便就将此命名为遇林亭窑。
遇林亭窑址及出土文物阮雪清(摄)
当然,传说据不可靠、诸多实证也早已泯灭于荒野。但真实是什么样子,从存在过印记,尚能可见一斑。
遇林亭窑址于年便被发现了,杨义东本就是星村人,自小就常在此处玩。但用他的话说,打小就知道这是一处古窑场,可以捡到很多的老、残陶瓷片,除此以外也并无感到什么特别的,那发现的被誉为"举世奇珍"的金银彩瓷碗的残片,已经是、99年的事情了,当时武夷山申报成为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名录,并对遇林亭窑址进行了抢救性的考古挖掘。
遇林亭窑所制的,正是建窑系列以黑釉瓷茶具碗盏为主的产品,根据据当年出土的文物显示,产品以黑釉器为大宗,兼烧青、青白釉,产品胎骨浅灰、灰白、灰褐色,器形有碗、碟、洗、杯等,采用匣钵装烧工艺。
传播遇林亭陶瓷文化
遇林亭窑址其间有一条小溪自南向北流过,雨季时、山间溪流密布,汇集于山坳前,形成两处大水坑。杨义东说,在他孩童时、这两处大水坑便是天然的游泳池,小孩子们都爱来此玩耍、周遭的老百姓也会来这消暑纳凉。如今也正值炎夏时节,古窑址内游人寥寥,四周层峦叠嶂、山风阵阵,走到大水坑之处一看,立着一个牌子“炼泥池”,噢、原是窑址内古代窑工们炼泥之处。杨义东往周遭凭空指了指,“在古代,这是一处规模宏大的所在,集炼泥、拉胚、烧制、运输,一条龙流水线作业;窑工们也都在此工作、生活。”从后来发掘的窑址规模来看,此言不虚。遇林亭窑址挖掘发现,这里不仅有着现存最大的宋代龙窑、也有着相应配套的作坊,据悉、9个大捋方剥离表土30-50米,出土的作坊石基平台用条砖砌成,而此等规模在国内尚属罕见(很多地方的遗址只余供烧制的窑炉,而没有制作生产的作坊)。只是历经沧海桑田,地面木质类的建筑均以覆灭,如今覆盖于龙窑之上的木质亭廊也是后来所建。
在遇林亭照片
“但当年大概也是这样的(宏大的规模)”杨义东比划着说到。遇林亭窑址自南而北地分布于8座山丘上,范围达6万平方米,如今留存有两处窑炉,倶是依山而建的"龙窑",1号窑炉全长73.2米,2号窑炉更加宏伟、容量更大,全长约.1米。只见腹深纵达几米的一道沟渠,沿着山体蜿蜒而上,将巨大的山势一剖为二,这便就是龙窑了。沟槽里积累了历朝历代几百年、数以万计的陶瓷残片、匣钵和碗垫,有的深达3至5米。古代的窑工会将拉制好的碗、碟、茶盏放入匣钵里,为的是避免器具与火焰、窑灰直接接触;再一层一层地将其垒起来,有时烧一窑的会达数米之高,一次可烧制5至8万件器具,产量规模宏大惊人!龙窑上端再以砖砌覆顶,成为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而不同窑位摆放的器具,烧制而出的效果也大为不同。龙窑底部为一个火槽,窑工们在此点火引燃,火苗顺势而上,会途径窑炉的几个投柴点,最终火势贯穿整个山体,整个窑炉腔体将会成为一个易燃易爆炸、变化无穷的空间。在持续三天三夜70多个小时的烧制中,既有氧化亦有还原反应,最终烧就而成的建盏恰是这水火土的艺术的最佳呈现。
在遇林亭照片
而如今所看见的窑底陶瓷残片,留存着往昔烧造时遗留的火痕,又记录着经年累月的山岚雨露、青苔密布,一切在它身上幻化得矛盾而突兀、和谐又统一。临行时再远远望向这遇林亭龙窑,它早已湮息熄灭几百年,如今已是草木掩映、绿色葱茏,它如是一道匍匐掩映于山间的伤痕,而在时光间又早已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