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炉

张国领一个人的开窑仪式

发布时间:2022/9/27 8:4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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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开窑仪式

张国领/文

烧了一天一夜的钧窑终于在傍晚时分住火了。

住火之后,我发现本来淡定从容地观察着窑火变化,一直守在钧窑边的大师张风州,开始有点心神不定。

那天的晚饭,我们是在国风华韵钧窑的院子里吃的,因为坐在厂院里就能看见刚住火的钧窑。

虽然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钧窑,可我们谁也没提烧窑的事儿,因为开窑之前说什么都是猜测,面对未知的一切,干脆压根儿不提,或许时间会更好过一些。

不提烧窑,也不能只吃饭不说话,于是我就说到了钧瓷,说到了我对钧瓷的一些看法,说到了对某一件钧瓷的欣赏与评价。我是在找话题,这话题只能围绕着钧瓷来说,因为坐在我对面的张风州是痴心痴情的钧瓷人,钧瓷,是他最爱说也说不完的话题,四周是他的厂房,放眼之处都能看到钧瓷的存在,这些存在的钧瓷,符号也好,实体也好,都是出自他的双手。

张风州话语不多,大多是我在问,他在被动地回答。当我问到炉钧的特性时,他那只正往烙馍里面卷豆芽菜的手停了一会,接着说了几句我听不明白的专业术语,我听见他提到了一个时间和温度,他的话像是给我说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让我更加觉得眼前的张风州有点异样,像有什么心事,想说又拿不准的样子,对我的话题似乎心不在焉。

我能理解,因为他一心一意地惦记着他的钧窑,钧窑里那一窑在一千三百度高温下烧了一天一夜的钧瓷,住火之后正在降温,正在等待主人像掀开新娘子的红盖头那样,将它的面纱慢慢揭开。

这是我的一个比喻,烧窑者其实就像古代的新郎官,那时的新郎官在揭开新娘的红盖头之前,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姻缘,而两个成了婚后要在一起厮守一辈子的少年男女,之前是不能见面的。这颇为符合烧钧瓷的程序,在窑门打开之前,哪怕你是烧窑人,或是大师国宝级的专家,也不知道自己倾尽心血、操心劳神烧制好的钧瓷出窑后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张风州是一位有着十几年烧窑制钧经验的行家里手,此时也不敢说一句肯定的话。不敢肯定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保持沉默,因为沉默是金,不说比说出来的效果会更好;因为语言是如此贫乏而苍白,特别是在窑变后千姿百色的钧瓷作品面前。

这就是钧瓷的奇妙之处,这就是钧瓷的神秘之处,这也是钧瓷的诡谲之处。

由于开窑之前谁也不敢十拿九稳地断言一定是满堂彩,虽然人人都希望是满堂彩,但希望归希望,现实归现实,希望和现实之间横亘着许多无法掌控、无法预料的因素,因此只能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守候等待,守候一腔痴情心血,等待窑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希望将面对现实,一切的未知将大白于天下。

相见或许是美梦成真,又或许令人失望沮丧。等待的过程却都是焦灼难耐的,充满猜想,也少不了夹杂着担心。

其实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一般要二十四个小时,也就是一天一夜,但这二十四小时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于窑主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和煎熬,考验心理承受能力,考验窑主内心是否有强大的信心和定力。

这些年,随着神垕钧瓷古镇的名气越来越大,到神垕旅游、赏钧、采瓷的人越来越多。初次到神垕的人,出发之前早已百度搜索过神垕和钧瓷,到了神垕,遇到的无论是大人小孩,无论是男人女人,他们个个都是钧瓷专家,能把钧瓷讲得明明白白,所以,到了一趟神垕,即便什么也不买,也能有所斩获,走一走看一看、科普了一堂钧瓷课,赏看了风景和历史,知钧瓷、爱钧瓷、懂钧瓷的人也就在逐年增多,这本身就是神垕人心之所向、求之不得的好事一桩。

可人人都有好奇心,在了解了钧瓷之后,就想知道钧瓷的烧制过程,从注浆、拉坯到上釉、修复、装窑、封窑,都想看个新鲜、看个究竟。开窑更是成了许多外行人要走近钧瓷、探秘钧瓷、品赏钧瓷的重要环节。

聪明的神垕钧瓷人,很快便从中觅到了商机,从而出现了一个新的、带着强烈刺激意味的营销方式:赌窑,也有人叫赌瓷。

一次,我的几个朋友从北京到神垕去旅游,遇到一个窑口正在举行盛大的开窑仪式,那古老的、充满极强神秘感的仪式,让他们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看过开窑仪式后,接下来就是更为刺激的赌瓷环节,他们知道我是神垕人,又是念念不忘家乡钧瓷的人,就打电话问我,赢的机率是多少。我说只要你想赌,赢的机率是百分之百,赌钧瓷的最大好处是,没有输家。并不是说每个匣钵里开出来的都是珍品,但开出来的无论是不是精品钧瓷,你收获的都是快乐。

他们问我这话怎么讲?怎么成与不成都是快乐呢?难道赌了件次品还能快乐吗?要知道一件钧瓷的赌资就是价格不菲的五千块钱啊!

我告诉他们,钧瓷没有成与不成的说法,也没有好与不好的评语,成与不成、好与不好只是一个人审美观的不同,产生了对一件钧瓷成品的不同看法。古人对钧瓷有一句名言,叫“钧无次品”,你赌到的哪怕是一件残缺的、流釉的、或是火摧的钧瓷作品,那都是你的缘分,一定要拿回去珍藏起来,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件能和你赌到的钧瓷一模一样的东西了。

听了我的话,朋友们都兴高采烈地参与了赌瓷游戏,为钧瓷做了贡献,自己得到了快乐,不虚此行,回到北京后还请我吃饭,并且把赌到的钧瓷也带上宴席,让我给予点评。

他们其实不知道我并不是钧瓷的内行,我知道的钧瓷知识连皮毛都算不上,因为对于有着千年历史的钧瓷,谁说谁是专家那都是相对于不懂行的人而言的。但我不能不点评,我就拣好的说,这好的有的是我知道的,有的是我道听途说的,有的是我临时发挥杜撰的,即使是杜撰的,也是与此情此景此人此瓷相吻合的,不然朋友都是才高八斗的学者,说不到点子上他们也不会听得频频点头。

我也只是听说过而没有参与过赌瓷,但我参与过赌石,一次到云南腾冲去,在一个卖翡翠的店铺里,赌了一次石头,因为石头的一角明显露着翠的痕迹,几个人出价要那块石头,价格从两百元涨到七八百,我看有戏,就掏八百块钱买了下来,结果当场切割,里面没有发现一丝翠的影子,全是石头。

但我想赌瓷比赌翠或许更刺激,因为钧瓷是一个人的画像,自己赌到的瓷,从中是可以照出自己影子的。镜子照出的人影只是外形,钧瓷照出的影子是人的本质。

常言说,愿赌服输。但不管怎么赌,厂家是稳赚不赔。

所以,赌其实不过是一种营销手段和噱头。

可张风州的钧窑不是靠赌成名的,靠的是古老传承的瓷艺。他一直坚守的是传统工艺、传统器型、等人上门的传统销售方式,总是摆出一副皇帝女儿不愁嫁的姿态,不广告,不宣传,不造势,更不有一说二。

酒好不怕巷子远。懂行的爱钧者,还真有不辞路途遥远,专门迈过神垕钧瓷重镇这道门坎,跑到神垕西白峪村来收藏他的钧瓷。

钧瓷收藏家都知道白峪村,那是国务院立碑命名的“神垕唐钧窑遗址”。在这个遗址上,张风州的国风华韵钧窑,是唯一的钧瓷存在。

在住火之后的一天时间里,我一直忍着不说烧钧瓷的事儿,张风州也没有提过,我们在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一种高度的默契。

一直等到第二天的下午。他说可以了,我也说可以了。至于什么可以了,都没有说出来,但心中都是明白的。

只见张风州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打了一盆清凉的井水,开始在窑院里极认真地洗手净面,洗完之后又戴上一副白色的手套,向窑炉走去。

我跟在他的身后,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我怕我的无知举动影响了他的操作、干扰了他的思绪。

只见他打开窑门的动作很轻很柔,从每个细小的动作里都能看出心存敬畏和无限虔诚,仿佛传说的窑神就在他身边,稍有不慎就会把神灵惊动。

终于掀开红盖头了,新娘子的面容渐渐露了出来。这是见证奇迹的高光时刻。一件、两件、三四件,五件六件七八件,九件十件几十件......件件光鲜靓丽、流光溢彩、温润如玉。

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开了个满堂彩”!

我想张风州一定比我更高兴,可他不但没有显得兴高采烈,甚至连一丝笑容都没有露出来,仍是一脸淡定地说了一句话:“还行。”

已经这么行了,他只说还行,那什么样的行才是真行呢?什么样的是很行呢?什么样又是太行、极行呢?

这让我想到了总让人琢磨不定的窑变,是天变也好,是神变也好,总之让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就那么一变,让有的人笑,让有的人哭,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哭,这都不是一代代钧痴们所能决定的。所以,一次次封窑,一次次开窑,对于他们来说早已是习以为常的事,唯有开出的是什么样的钧瓷,似乎永远不能习以为常,为了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局面,他们都炼出了一副冷热不惊、喜怒无形的神情。

眼前满堂彩,背后多艰辛。此时我想张风州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是喜悦的,只是,我以后不愿再经历开窑这太过砺人心志的仪式了。

开的是窑,经受的却是极度的煎熬。钧瓷之美,或许就像是传说中的凤凰涅槃,忍过了浴火重生的层层考验,将泥石的朴拙升华为胜似宝玉的温润优雅。

一个人一座窑,择一事做一生。一个人的开窑仪式,满窑的华彩国粹,寂静中如天籁奏鸣的开片声,这种体验与感悟,岂是往来熙熙攘攘者所能见识的尊贵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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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当代军旅作家、诗人,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张国领文集》十一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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